周三,老师提醒我们,明天有一个测评,需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证号。放学后又在班级群发了一条通知提醒,看来是很重要的事。

转天上午的一个大课间,班主任要带我们去参加那个测评了,正当我准备起身去楼道里站队,老师跟我说:

「你妈说你不参加,你在屋里待着就行了。」

我有点懵了,旁边几个人围着我问为什么我不参加,我有什么心理问题吗?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上面安排的心理测试。那些问题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些问题凝成了厚厚的疑云悬挂在我胸口。庆幸和不安缠绕在那团云里。

一方面,我庆幸于不用参加这种活动,可以自己一个人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另一方面,我不安于全班,甚至全校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参加这个活动,以及,母亲为什么没有让我参加?难道我真有什么问题吗?种种猜想和预测占据了我的脑海,那些可恶的不安已经把所有原本打算考虑的问题,全部挤压出去了。

我低着头,烦躁地翻动一本课外书,那书本劣质的墨水和纸张,导致翻开之后就有一股工业的恶臭弥漫开,又和我周身流露出来的不安的恶臭混合在一起。门外其他班级也站好队走了,吵闹终于结束了,楼道里如冬日般寂静,使我更能沉浸在不安里。

是父母想到了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让我不参加吗?是他们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呢?如果是他们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认为我不应该参加这次心理测试呢?如果是母亲的问题,难道她又诉诸玄学了?如果是我的问题,我到底需不需要参加这次测试?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心理有问题才不让我参加,还是因为他们断定我就是一个健康向上,热爱学习的好学生,才不让我参加那种活动?

不安和沮丧之间需要一架精妙的桥梁,我的永不停歇思考和猜测,正是最贴合河水两岸缺口的桥,那条河流奔腾着绝望,在思考的独木桥上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河流,在绝望的冲刷下被河床的石头磕得头破血流。但这样的结果,说到底还是自己走独木桥的技艺不精。

无尽的猜忌的折磨,像鬼打墙一样,必须有一个外人进来才能打破。第一个回来教室的人成了这个角色。我从初一开始就很讨厌他,他总是看着我的脸在偷笑,说我严肃的表情很滑稽,但那就是我最日常的表情,我不是故作严肃。只是每当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最终感受都会导向痛苦,那表情只是大脑内痛苦的外在显现。他又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表情,摇着尾巴朝我跑过来,我坐在座位上,他用手搂住我的脖颈,用他的额头紧紧贴着我的额头,在我面前憋笑。他离我太近了,我能感受到他轻浮的吐息,和身上浅薄的气味。这就是肢体接触带来的几乎让我呕吐的感觉。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每天都能那么开心,每天的精力和活力像用不完一样,以及为什么和很多女同学都有勾搭。他又问出我最想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没去?你有心理问题吗?」

我只能尴尬地回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得不到答案,胸口这云就永远也不会消散,越是思考,想得出答案,那团云就越是厚重,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也无心听课和默写,化学默得一塌糊涂,重新默写的几道题也几乎全错,直到今天还没解决,我也无力去解决了。那个问题始终在我心头,到底为什么我不去?

所有人都陆续回来了,开始上课后,我的思绪更没有寄存之地了,它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马上就要烧到我的手,点燃全身了,火势已经不可控制,只有得到问题的答案才能扑灭这团火,但不放学找到母亲,永远也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就这样被烈火反复舔舐着,一场凄美的自焚在教室里开始了,他只会慢慢烧焦我的皮肤,永远无法灼伤我的内脏,给我一个彻底的解脱。

熬过了一节课,我就趴在桌子上继续想,我向来下课都喜欢趴在桌子上装睡,这样是最安全的方式,但我得不到答案。

下午开始了运动会列队彩排。这种出狱即赴死般的囚犯的活动,在整齐的队列里喊着力量迸发的口号的活动,在我眼里一直有着悲戚色彩,但我又不能不参加。上次体育课训练,我发现我被围在队伍中间,队伍被围在学校篮球场中间,篮球场被围在学校高高的围墙中间。

我们站在阴凉地。前面同学浓烈的体臭让我的眉头紧皱,但他的心地善良,看到我那样的表情,说:

「怎么老愁眉苦脸的,多想想让自己开心的事吧。」

让我难过的事,就在我眼前。无论是他的体臭,还是问题的答案,都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只要屏住呼吸就闻不到了,只要停止思考就不难过了。

在初一的时候,好像没有节目,今年有三个同学组织了一个舞蹈节目,我们剩下的同学要手里拿着一把小扇子作为背景板配合她们的演出。我看着手里的折扇,再徐徐将它展开,大红背景色的扇面,一支白色的梅花占了三分之一,再展开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红。这把扇子给人一种不调和的丑陋感。我这三年就像这把扇子,已经展开了三分之二,但在一支凄美的梅花之后,什么也没有。从侧面看这把扇子,褶皱跌宕起伏,其中一根扇骨还裂开了,扇子可以折起来再甩开,但这处裂痕永远也回不到先前的样子了。开扇的那一过程,如果不达到尽头,就绝对不可能停下来吧?

我又沉浸在自己悲情的幻想里,感官被屏蔽了,等到队伍走起来,穿过操场围栏大门,从一片阴翳之中到阳光普照的操场,我瞬间以为自己在梦中,但热辣的阳光照得我皮肤刺痛,为什么这样都不会醒来呢?

主席台上站着一个女生,手里拿着话筒,用尖细的声音读着学生提交上去的介绍词,最常出现的词汇就是青春、汗水、胜利……我向来厌恶这种充满力量感的词,但我对这场运动会没有任何贡献,有什么资格评价呢?我跟着队伍行走完全交给下意识的本能,大脑完全沉浸在幻想中了。

本能,真伟大啊,帮我暂时运行身体,应付那些琐事,好让我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彩排结束回到教室的过程中,我看见了跑道上的地漏,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为了让扇子掉下去拿不上来而生的,如果我手里的扇子不存在,那么这里所有的地漏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在猜忌的痛苦里熬过了剩下的几个小时,终于放学,给母亲发了条消息。

「为什么不让我参加那个测评啊?」

「你不参加的是心理测试的那个。」

「为什么不参加?」

「老师早晨说不参加的尽快私信,我以为可以不参加。我也以为没什么用,就想着赶紧告诉她。」

我能说我的母亲愚蠢吗?我舍不得,我也不敢埋怨她。她早上确实非常忙碌,没有时间细看消息。但我如此复杂剧烈的情感,原因竟是母亲的「我以为」导致的,一切痛苦和挣扎都是徒劳吗?她也许察觉到了我的难过,就跟我说,之前参加的比赛,获奖证书到了,明天给我拿去。

于是,本应该是荣誉的事,在此刻被彻底玷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