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乱与优雅

聪子仿佛在教导清显,让他明白真正的优雅是不会害怕任何的淫乱的。 —— 《春雪(上)》(一页文库) P175

这段话运用了两个抽象的概念:「优雅」和「淫乱」。

清显和聪子的爱情发生在聪子被天皇许给亲王后,这使他们之间的爱情变成了一种对至高无上的光圈的冒犯,使他们认为自己的感情超凡脱俗。

三岛的思想认为,美是至高无上且无可亵渎的,但只有犯禁才能体会到这种美,对清显而言,聪子的「美」本身是可获得的,所以并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美」,当他冒着风险,去触犯禁忌的时候,才感受到了真正的优雅和美,清显为皇后捧裾时失误趔趄,但皇后却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也让他从此产生了「禁忌可触」的思想。

「淫乱」并非字面含义,在情节中,两人的行为本质上是「通奸」。他们冒犯的是当时日本最神圣的禁忌 —— 天皇的权威。因此,这里的深层含义是「僭越」和「犯禁」。是一种对既定秩序、社会规范等禁锢的主动打破。

三岛认为,唯美之物必然伴随着对禁忌的触碰和冒犯,真正的优雅带有一种逆反性和危险性。此淫乱价值中立,是一种强大的、原始的情感生命力和情感力量。通过冒犯最高禁忌,使得爱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强度与纯度,从而体验到一种毁灭性的极致的美与优雅,这里是三岛美学思想的有力体现。


关于松枝清显的性格塑造

清显堪称三岛由纪夫所追求的「美」的完美体现,他追求一种不涉入现实,由观念、感性甚至是梦幻构成的真正的「绝对之美」、「纯粹之美」。

在三岛的美学谱系中,美本身常常与女性、柔美、易碎等特质关联。清显男性的肉体与女性化的气质构成了一种超越性别的微妙的中性美,更接近理想中的「纯粹」。而清显又是接受和感知美的天线,他能捕捉到最细致的情感涟漪,光影变化和氛围波动,由于这些东西都是易逝的、暂时的,这就使他比常人更接近「美」的本质。

清显优柔寡断,他总是被推着走,不主动参与世界,是一个美的体验者与观察者,而非世俗的参与者,保持着精神世界的「纯粹性」。

清显的阴柔极大强化了他的「易碎感」,三岛信封的「夭折美学」,即最美的事物必须在极致的瞬间毁灭,才得永恒。阳光、富有生命力的英雄的毁灭是悲壮的,但一个精致、柔美、如梦似幻的少年的毁灭,带来的是凄美、心痛和无限的悲惋。他仿佛一开始就注定要破碎,他的死亡成为了美学上的必然。

而从三岛由纪夫的身世来理解,他幼年在祖母的贵族式的教育下长大,身体有着类似清显的孱弱,但他又极度崇拜强健的体魄、阳刚的男子气概和行动力,以及探讨死亡与使命的,带有悲壮色彩的武士道精神,所以清显可以看作三岛将自身中敏感、文艺、阴柔的一面极致化并投射于外的过程,他通过清显这个角色,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探讨了这种美的可能性,并最终让其毁灭,同样象征着私道在美学上完成了对自身柔美一面的告别与超越,把这种美推向极致最后摧毁的行为,呼应三岛的核心美学(哲学)思想,也能在后续的作品中偏向更阳刚、暴烈、行动性的美学。


巅峰即衰败起点 —— 三岛由纪夫毁灭美学的核心宿命论

任何具象之美,如青春、容颜、激情,在达到顶点的瞬间,必然开始不可逆的衰减。人对重复的体验也会麻木,如若清显于是聪子的爱情在禁忌中持续,终将沦为庸常,其「神圣性」会被日常消解。

美本身是一种易被玷污的脆弱状态,时间、世俗、欲望都会侵蚀其纯粹性,如聪子若剩下清显的孩子,爱情的形而上的意义将被生物学事实瓦解。人为中止美衰败的进程,将其冻结在最饱满的状态,如将鲜花制成标本,是对「美」的最高保护和尊重。

三岛认为,毁灭是获得美神性的唯一途径,肉体的消亡使美脱离物质的桎梏,从「有限」跃向「无限」。清显死后,他在聪子与本多的记忆中被抽象为「永恒的幻影」,不再受肉身衰老与情感变质的威胁。毁灭完成了美的形而上学转化,使其成为一个纯粹的符号。

我在之前的文章《三岛由纪夫 —— 文化和时代背景塑造的矛盾体》中,简单地把三岛的切腹归为「荒谬的政治闹剧」,实在有失偏颇,仅仅结合一本由第三者撰写的传记来分析这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是不辩证的,理解三岛所追求的美学思想与哲学理念,才能为分析提供更客观、多元的视角。